通常,性爱的意义被当作一种手段,维持种族的繁衍。我认为,这种观点是不确切的——不能仅仅根据某一种理想的推测,而首先应该依据自然历史的各种事件。生物繁殖可以不通过性爱,这一点已由无性繁殖的事实所清楚地证明。大部分有机体,无论植物王国也好,还是动物王国也好,都具有无性繁殖的形态:分裂,出芽生殖,积聚,嫁接。诚然,性的方式是这个有机界繁殖的高级形式。但是,第一,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有机体的繁殖方式既可以是性的,也可以是无性的(植物的嫁接,高级昆虫的单性繁殖),而第二,我们可以把它放下不说(因为这是普遍真理),作为一条普遍定律来接受,高级有机体的繁殖是通过性的结合而进行的,我们应该得出以下的结论,这种性的因素并非与一般的生殖(某种可以越过它而发生的生殖)有关系,而是与高级的有机体有关。显而易见,性的分析(和性爱)之涵义,应该不是从尚未有个体分化、处于类的层次上的生命繁殖的概念中,而应在高级有机体的概念去寻找。
我们可以在下列伟大的事实中找到极具说明力的例证。仅仅通过性的方式(脊椎动物科)进行繁殖的动物范围内,我们登上的有机体等级越高,生殖的能力就变得越小,而性欲的能力,恰恰相反,变得越大。在这一科的低级族类——如鱼儿——繁殖在巨大的规模中产生,每个雌鱼一年所产的鱼卵有几百万之多;这些鱼卵的受精并不是在雌鱼的体内,而诸如此种方式,就不能被视作具有强烈的性欲。这种出自整个脊椎动物科的冷血族类无疑是其中繁殖最多,流露爱的激情最少。在上一个等级——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繁殖远远低于鱼儿,尽管根据某些形态,《圣经》并非毫无根据地将它们列入多得水泄不通(mepeumnpuy)的东西;但是如果繁殖的规模小,我们会在这些动物身上找到更为亲密的性关系……鸟儿的繁殖力不仅远远低于鱼儿,而且,比较而言,也低于青蛙。但是,性欲和雌雄之间的相互依恋已进入了那两个低级族类达不到的发展境界。哺乳动物——即胎生的——其繁殖大大低于鸟儿,而性的爱慕尽管就大多数而言不经常有,但却相当强烈。最后,与整个生物王国相比,人在最小范围内完成其生殖行为,而性爱达到了最重要的意义和最高的力量,使两性在最高程度上达到恒久联系的融合(像鸟儿一样)和紧张的激情。所以,性爱与生殖之间形成的是一种反比的关系:一方越强,另一方就越弱。
一般而言,整个动物王国,从我们所论及的角度,是按下列顺序发展的。最初,生殖的巨大能力是在与性爱(除性别划分之外)毫不相像的状态下产生的;其后,在较完善的有机体那里,出现了性的分化和与之相关的某些性的爱慕——开始很弱,但在有机体随之而来的等级进化中逐渐越来越强,生殖能力终至降到了最低限度(也即在有机物完善的正比关系和生殖能力的反比关系中),最后,在最高层面,即人这里,出现最强烈的、甚至完全排除生殖的性爱的可能。但是,假如在动物生命的两端确实如我们所发现,一方面,没有任何性爱的生殖,而另一方面,没有任何繁殖的性爱,那就完全清楚,这两种现象之间并不存在密不可分的联系,——显然,其中的每一方都各有独立的意义。一方的意义不能建立在成为另一方的手段这一点上。
同样如此,假如特别在人类社会中审视性爱,绝对要比在动物世界中更多地显示出个体的特征。对恋爱者而言,恰恰努力要无条件地将对异性的占有,当成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如同目的本身一样。
这样,我们接触到了一种流行的理论,它认定性爱种族本能的方式或繁殖的工具,特别是力图解释人的爱情的个性化,作为某种花招或者诱惑,利用自然或宇宙意志去达到特别的目标。在人类世界中,个体的特征,较之动物和植物王国中得到更重要的意义。自然(有时——宇宙意志,生存意志,有时——无意识的和超意识的宇宙精神)之目的不仅是为了传宗接代,而且要在它的范围内实现大量的个体可能性或者各种类型和殊异的特征。但是,除了这个通常目的——尽可能完备的形式多样化的表现——此外,人类的生命,作为历史的过程,拥有提高和完善人的自然的任务。对此就需要不仅有尽可能更多的人类各式典型,而且还需要有更优秀的样式在世上出现。这种最优秀的人类样式,不仅作为独异的种类,而且还要因为比其他种类更高尚、更美好的行为而受到高度评价。各种性别的个体通过偶然、随意的结合的途径进行普通的繁殖已经不够了:对独异的确定的产品来说,独异的固定的生产者的组合必不可少。那么,服务于动物的再生产的普通性爱慕也显得有些不够。所以,在人类那里,问题不仅在于通常的子孙繁衍,而且还要为宇宙的目的生产有益的子孙,因此,既定的个人并不能和异性中的所有个人来生产符合上述要求的子孙,而只是和一个固定的异性发生关系,那么,那一位应该对他具有特殊的吸引力,在他看来,某种特殊性、不可替代性、唯一性、独异性是最高的幸福。这样才是性本能的个体性和亢奋。藉此人类的爱情与动物显示出区别。但是,它也受着我们身上另一种,或许是更高的力量激发。为了它,即与我们的个人意识不同的自己的目的——迸发如同命中注定控制着我们的非理性激情,消逝如同幻景一般的必然性。
倘若这一理论正确,倘若爱情的个体性和亢奋拥有自己完整的意义,拥有自己唯一的依据和超越于这种情感之外的,即正是在上述所要求的(为了宇宙的目的)子孙本性中的目标,那么按照逻辑的发展,这一爱的个体性和亢奋的程度,或者爱情的力量就建立在起源于这一爱情的子孙典型性和特殊重要性的直接关系上:后代越是重要,父母的爱情也曾越加强烈;反之,联系两个人的爱情越强烈,我们就可以按照这一理论期待更多的出色的后代。倘若爱的情感普遍地为了所需的后代而被宇宙意志所激发,并且只是作为繁衍的手段的话,那么,显然,在每个既定场合下宇宙推动者所利用手段的力量,应该与其所要达到目的的重要性相符合。宇宙意志对将要创造的产物的兴趣越大,两个必不可少的创造者相互之间的联系也越强烈。假设,问题涉及的是会对历史的发展拥有巨大影响的一个世界天才的诞生。控制这一发展的最高力量,显然,有多少次热衷于将生殖与其他人相对比,就有多少次这个世界天才与普通的濒死者相对比成为一种罕见现象。如此一来,那种性爱慕也就比通常情况下强烈多少倍。宇宙意志(按照该理论)以这一性爱慕给自己提供在这种情况下以重要的目的的成果。当然,该理论的维护者可以否认在既定个人的重要性和父母的激情力量之间的精确定量关系,所以这种精确度量的东西并不被允许;但无可争议的是(按照这一理论的观点),倘若宇宙意志极端关注某一个人的诞生,那么它就应该接受获得期望的结果所需的极端的措施,也就是说,按照该理论的含义,应该在父母身上激发能够击溃一切阻碍他们结合的障碍的极端强烈的激情。
但实际上,在情欲的爱的力量和后代意义之间我们并不能找到如上所说的任何相互关联。首先,我们遇到的便是这一理论完全不能解释的事实:最强烈的爱情往往是没有回应的,而且不仅没有繁衍出伟大的后代,而且任何后代也没有留下来。倘若由于这样的爱情人们去落发为僧或者自杀,那么,关注后代的宇宙意志在那里忙个不停的目的是什么?但倘若甚至火热的维特都没有自杀,那么,他的不幸的激情对后代优生论来说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维特对夏洛蒂那种异常个体化和亢奋的爱情表明(以此理论的观点),他本应和夏洛蒂一起孕育一个对人类而言特别重要和最必需的后代,就是为了这个后代宇宙意志才在他身上激发起了非同寻常的激情。但是,这个全知全能的意志为何不能意识到或者不能随心所欲地对夏洛蒂发生影响,没有夏洛蒂的参与,维特的激情完全是盲目的和无用的?对于一个怀有目的的行动实体来说,爱情的无效劳动便是纯粹的荒唐事。
大部分特别强烈的爱情往往是不幸的。而不幸的爱情往往导致这种或那种方式的自杀。由于不幸爱情而生的这些名目繁多的自杀方式中的每一个都明显地悖逆于那种理论。依据该理论,强烈的爱情被激发起来,目的是无论怎样都要繁衍所需的后代。这种爱情的力量证明后代的重要性。但是,事实上,在任何情况下消除的不仅恰恰是最出色的,而且是任何后代的可能性。
没有回应的爱情场景太平常不过了,我们不能把它看作不值得引人关注的例外。假如真是那样,那也无济于事,因为在特别强烈的爱情将在双方同时出现的那些场景下,爱产生不了理论所要求的结果。依据理论,罗密欧与朱丽叶本该在彼此共鸣的伟大激情中去孕育某一个非常伟大的人,至少像莎士比亚那样的人。而事实上,众所周知,恰恰相反:不是他们创造了莎士比亚,像理论所描述的那样,而是莎士比亚创造了他们,而且还在没有任何激情的情况下——通过无性创造的途径。罗密欧与朱丽叶像大部分热恋的情人们一样,不曾生育后代就死去了,而创造了他们的莎士比亚,像其他一些伟大人物一样,并不依靠疯狂爱恋的伴侣,却依靠尘世普通的婚姻而降生(尽管他本人体验过强烈的爱的激情,顺便一提的是,十分明显,正如我们从他的十四行诗中所看到的,没有因此留下任何优秀的后代)。对宇宙意志而言,克利斯多夫·哥伦布的诞生,要比莎士比亚的诞生更为重要。可我们对他的父母是否有过爱情一无所知,然而我们知道他本人对贝雅特丽丝·恩里克斯夫人的强烈的激情,尽管他和她生有一个私生子狄安戈,而这个儿子并没有任何惊人之举,仅仅是写了一部父亲的传记,这是任何其他人都可以完成的事情。
倘若繁衍后代是爱情的全部意义,倘若至高的力量在操纵着与爱有关的事,那么,为什么这一至高的力量不是努力促使相爱者结合,而是恰好相反,似乎故意给这一结合设置障碍,似乎它的任务就在于,无论怎样都要在真正的爱侣中间剥夺繁衍后代的可能性。这一至高的力量由于害命的误会将情侣推进自杀的墓穴,让他们在达达陀尔海峡中淹死,并且使用一切其他的手段将他们引到死于非命和断子绝孙的结局。而在那些强烈的爱情并不接受悲剧循环、一对恋人幸福地白头偕老的罕见场景中,爱还是不产生后代。出于诗意敏感,奥维德和果戈理,费勒蒙和巴甫基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波尔西里娅·伊万诺娃没有后代。
因为这种爱情而繁衍后代的情况是那么罕见,所以我们无法确定个人爱的力量与繁衍后代的意义之间的直接联系。正如我们所见,1.强烈的爱情往往是没有回应的;2.假如有回应的爱产生后代之前,便已走到悲剧的结局;3.幸福的爱情,如果它非常强烈,通常也同样会成为没有后代的爱情。而在那些强烈的爱情异乎寻常地产生了后代的罕见情况下,他们的后代也显得十分平庸。
在有目标的生育之中寻找性爱的意义——意味着只是承认这一意义仅在完全没有爱情的地方而存在,而有爱的地方反而没有任何意义和证据。